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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｜李辉

1982年春天，我从上海复旦大学来到《北京晚报》作念记者和裁剪，不久就强劲丁聪先生。难忘在《念书》约会时刻，总能看到他与沈峻的身影，这些好意思好悲悼一直留存在心。

在1985年，我伴随以撰写陈说文体著称的大学同学胡平去采访他。咱们来到他在魏公村忐忑繁杂的住房。

三十年代，丁聪与父母沿路游园

1936年第一届天下漫画展。左起：丁聪、黄尧、华君武、黄苗子

自后，在胡平完成的陈说文体中，他这么阵势首次见到丁聪的印象：“漫长的岁月似乎很难驯顺他。向后边梳去的乌黑头发，浩繁的额头，红润的脸色，言语时总带有内涵丰富的笑意和握住的手势，炫耀了他的简洁、明朗。鼻翼下，两说念深深的、呈曲线的皱纹，与时常紧抿的嘴角浑然连在沿路，又给东说念主以方正、倔强之感。惟有那贤明、深千里的眼神，面颊上的几点深色的寿斑，胡碴儿上落下的一派清霜，袒露了这是一位长辈，而且具有五味俱全的东说念主生资格。”

自后我又读过不少写丁聪的著述，但似乎王人莫得我的同学写得形象生动。胡平在大学时曾是诗东说念主，他在用充满情谊的心感受着丁聪，在用漫溢诗意的笔触描绘丁聪。

四十年代丁聪与周璇在香港

1949年头，文化界一又友来到位于香港浅水湾的萧红墓前。左起：丁聪、张骏祥、吴祖光、夏衍、张瑞芳、白杨、曹禺、沈宁、叶以群、周而复、阳翰笙

四十年代画家们画图鲁迅画像

我难忘，那次带同学到丁聪家之后，我便很快告别离去。那时胡风刚刚圆寂，我告诉丁聪，我要去胡风家里造访梅志。丁聪听后，存眷地问起胡风灭一火后的一些情况，还说到在50年代那场批判胡风的通顺中我方的经历：“驱动我和胡风还沿路在怀仁堂开会，没过几天，他就成了‘回转换’。我敬佩了，还画了不少幅他的漫画，自后才知说念……这真不好……”

他想说的话许多，但看得出，他一时又不知从何提及。他摇摇头，脸上半是内疚半是无奈。跟着时辰推移，跟着对他们那代东说念主了解的深刻，我合计我逐渐驱动读懂他的面貌中所包含的复杂践诺。

一次，我买到1955年新文艺出书社出书的一册批判胡风的诗集，其中封面选用丁聪的把胡风画为毒蛇的漫画。我把书拿去请他看，他皱颦蹙头，叹衔接。

千里吟有顷，他漫画底下写了这么一句话：“我强劲胡风，也纯属，但迫于风物，我也随大流画了这张画。目前回偏激来看，很苦闷。丁聪，2005年秋。”这一年，丁聪89岁。

丁聪一世可谓转机跌宕。在漫画众人父亲丁悚先生的训诫下，四、五岁的丁聪，就驱动画速写。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驱动发表漫画时，年青的丁聪便学会用批判眼神不雅察社会。

身处光怪陆离的上海滩，他与同期代许多漫画家一样，专注于阵势贫富之间的猛烈对比，勾勒那些社会暗角的丑陋。之后，政事讪笑与社会讪笑一直莫得离开丁聪的笔，这就是他之是以能有渊博现象的主要原因。

丁聪当先显清楚的这种社会讪笑的特色，在自后的创作中蔚为大不雅，它与政事讪笑时时密不可分，如鱼似水。成为他的创作中最有重量的作品。就现实战斗性和社会飘荡力而言，丁聪在抗战时期和内战时期的政事讪笑画，无疑最为凸起，也最能响应出他的锐气。

丁聪速写与漫画 (1)

丁聪速写与漫画 (2)

丁聪速写与漫画 (3)

丁聪速写与漫画 (4)

一幅《现象图》长卷，形象勾勒出抗战后期的政府靡烂和社会惨状。贪官、伤兵、淑女、官商、穷老师、沽名钓誉的画家……形形色色的东说念主物，组成了现实生涯委果的画面。

三年后创作的另一长卷《现实图》成为《现象图》的不绝。内战风浪中大发走动财的中外商东说念主、饥饿中的穷东说念主、被动上阵的填旋……在丁聪的笔下，不同性质的东说念主物排列沿路，便成了阿谁期间的缩影。

丁聪画《现象图》与《现实图》

四十年代，丁聪为鲁迅《阿Q正传》创作二十幅木刻插图，于今也无东说念主不错越过。2018年，“副刊文丛”出书《阿Q正传》，选用丁聪插图，毕飞宇解读。与此同期，丁聪自后又为鲁迅的不同演义配插图。不错说，他与鲁迅有缘。

讲求旧事，丁聪不成不为之千里痛。他莫得开脱漫画讪笑功能被诬蔑的荣幸。他曾想顺应新期间，极力不被新期间烧毁，但只是两年之后，他碰到到与胡风相通的荣幸，和其他总共“右派分子”沿路，也成了被漫画丑化的对象——这等于中国文东说念主堕入其中很难自拔的历史怪圈。成为右派之后，他与黄苗子、吴祖光、高汾、聂绀弩比及北大荒，一呆就是好几年。

内疚与反省，留给了60岁之后的丁聪。他从头找回了艺术家的自我，又挥舞起漫画的讪笑之剑。八十年代他创作的诸多主题昭彰、蛮横的讪笑漫画，线路了一个学问分子的历史忧念念。

自后我在“五色土”裁剪“居京琐记”，老是寄去相片，请丁聪为著述配图。他会很快寄来，从不拖延时辰。他写给我的信与一些漫画，王人看重于今。

我与陈念念和调和的第一册论著《巴金论稿》，东说念主民文体出书社于1986出书时，我也挑升去请丁聪盘算推算封面。

《巴金论稿》是我与陈念念和出书的第一册书，对于咱们，不单是学术的起步，畴昔写稿的开端，蹙迫的是，这本书的写稿经由，伴随复旦校园的好意思好悲悼，一直留存心中。这些好意思好悲悼，与恩师贾植芳关联 IOS，与咱们两东说念主相互信任、相互弥补的友谊关联。诚然，更是与充满念念想活力、文化活力的八十年代关联。

丁聪与巴金亦然有缘。四十年代，曹禺将巴金《家》改编为话剧，公演时，其海报等于由丁聪盘算推算。

丁聪为曹禺改编巴金的《家》画图海报

80年代，他又为巴金短篇演义《月夜》插图。咱们聊天时，他不啻一次谈到对巴金漠视“讲实话”的垂青。我找到丁聪，证据启事，他当即接待。很快，丁聪完成盘算推算，我前往取回。他画的是一幅巴金肖像漫画，他的笔下，晚年巴金垂头千里念念，逼真地线路出写稿《随想录》时刻巴金那种忧郁不幸的精神特征。

丁聪画巴金肖像

2005年11月，在巴金圆寂一个月之后，巴金海外商量会在浙江嘉兴举办，会议邀请丁聪配偶、黄苗子配偶、邵燕祥配偶等出席。

会议时刻，嘉兴藏书楼举办巴金生平展，其中一件展品，等于丁聪当年为《巴金论稿》一书封面所画的巴金肖像。参不雅展览时，两个作家与封面盘算推算者站在画像前，留住困难的一张合影。

1987年10月，我离开《北京晚报》调至《东说念主民日报》，一个年青裁剪与画家前辈的关系已经不绝。许多年里，我和丁聪配偶的来回从未中断。再自后，咱们成了时常集结的长幼配——沿路吃饭，沿路喝咖啡，沿路到上海寻访他的旧居……与身边的一又友们一样，咱们王人把沈峻称为“家长”。

我为丁聪编写过一册画传《画卷就这么伸开》，收入“大象东说念主物聚焦书系”。拿到画传，他在扉页上为我题跋如下：“编了一辈子画报，终于有东说念主为我搞了一册画册。谢谢你，防碍了！李辉。丁聪，八十有五。2001年秋，北京”。

丁聪题写画卷 (1)

丁聪题写画卷 (2)

2001年高莽画李辉像，诸君签名迷恋

那天，是一次小限度的约会，我请方成、谭文瑞、姜德明、陈四益、汪家明、杨进等友东说念主也在书上签名。困难的是，高莽先生飞快在衬页上为我画像，还写了一段意思意思的题跋。那时气象，犹在目下。

1996年丁聪画展时，我请王复羊先生速写，许多一又友签名迷恋

一次，去丁聪家，他们配偶拿出几大本剪报。“你看这些陈年芝麻。不知塞在哪儿，早就忘了。”似乎不太留神，话也说得跟浮光掠影，但我能嗅觉到他们有不测发现的容或。

“北京小事记”——这是专栏著述的总题。

1962年，丁聪以“右派分子”戴罪之身从北大荒放逐回到北京。不久，他见到了老一又友龚之方。龚之方系老上海一位著名报东说念主，那时他在香港《文陈说》驻北京办事处责任。

1963年起，龚之方邀请丁聪调和，由他撰文，丁聪配图，在香港《文陈说》上开设专栏“北京小事记”。在两年时辰里，他们携手主捏这个专栏，用漫笔和漫画阵势那时北京的平常生涯。

莫得什么比放下手中的画笔更让丁聪疼痛的。从三十年代初爱上画画而选择好意思术为终生事业之后，他从未忘情过画笔。走到那处，画到那处。抗战时刻的流一火途中，他未尝放下手中的笔。即便成为右派被流配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，他也莫得闲着。偷着画，或公开画，王人让丁聪感到生命的充实，感到精神有所录用。用他我方的话来说：“恰是这些画，帮我渡过了最笨重的时刻，使我收复了自信和乐不雅。”

丁聪在北大荒裁剪《北大荒文艺》刊物时

在北大荒，丁聪画右派分子们住的草房和修水库的工作风物，画印象中确当地农户与猎户，画工作者的生涯风情，画我方经历的故事……材料有限，他时时在牛皮纸上用白粉和羊毫画出木刻恶果的作品，当年阅读好意思国版画家肯特的印象，重又活跃在脑海里，精细的线条，勾勒出东说念主物的力度。他也用面貌画一些彩墨画，画面飘溢着浓郁的生涯气味。

北大荒画作 (1)

北大荒画作 (2)

我曾写过一段对于丁聪的翰墨：“淌若将丁聪一世创作的数千件作品四肢一个全体来看，它们无疑如并吞幅历史长卷，纪录着不同期代中国的社会近况。三十年代的上海滩、抗战、内战、抗好意思援朝、政事批判、北大荒劳改、更正洞开……除了‘文革’外，他所经历的不同历史时期，或多或少王人在他的作品中有所响应，留住不可澌灭的踪迹。在这一真谛上，我认为丁聪是一位具有历史感的画家。”目前来看，我的话不准确。在北大荒劳改与更正洞开之间，还应加上“六十年代初”。

无疑，丁聪为“北京小事记”创作的数百幅作品，在他的艺术发展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阶段。他将曩昔擅长的漫画、速写、封面盘算推算等体式加以天真应用，生动阵势出当年的北京俗例、社会场景以及大宗文化东说念主物肖像。

与“二流堂”等东说念主在沿路

丁聪与廖承志

吴祖光、丁聪、黄苗子三东说念主回到北京合影

在长江三峡上，为于光远配偶、丁聪配偶拍照。李辉 摄

丁聪这些作品所呈现的特色，在“文革”之后创作中有了新的发展和更为凸起的体现。比方，我合计他自后为老舍演义画的插图，以及大宗文化东说念主物肖像漫画，与“北京小事记”显著有着承继关系。

自后，我将这本书整理，改名为《北京小事》交由花山文艺出书社出书。得感谢龚之方和丁聪，用他们的笔，为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生涯，留存不可多得的历史细节。

2002年3月初，吉林卫视筹整齐档文化纪实节目，取名为“回家”。何等豪阔内涵和诗意的节目！终末咱们笃定，以挑选才德兼备的文化前辈为主体，同期也挑选多少流行明星加入，使之既具有文化丰富内涵，同期诱骗更多的年青不雅众。晴明节行将驾临，会有一些名东说念主重返故里探亲祭扫。第一批咱们选择四个东说念主：丁聪、郁风、余晖中、冯骥才。

我很知足，大致为郁风、丁聪拍摄他们二东说念主的“回家”。他们二东说念主王人属龙。

丁聪题写“回家最好意思”

枫泾曩昔属于嘉善，五十年代初，划归上海。丁聪告诉我，如故儿时由父亲丁悚第一次带他回枫泾为爷爷省墓。几十年曩昔，他再也莫得去过那里。“文革”时刻父母先后圆寂，他却不成总结，从来莫得到枫泾祭扫。

这一次，咱们终于把丁聪、沈峻带到枫泾。丁聪伫立父母碑前，老泪纵横。曩昔他一直乐呵呵，我莫得见他这么哭过。不错说，这一次归来，他与老家枫泾如鱼似水。在枫泾，他们配偶老是感受着这里的温煦。

2003年，咱们在北京为丁聪、郁风举办米寿。2005年，枫泾为丁聪、郁风举办90大寿庆典。

2003年，在北京为丁聪、郁风举办米寿

2005年，枫泾为丁聪、郁风举办九十大寿

2005年，在浙江嘉兴藏书楼，陈念念和（左）与李辉，在丁聪创作的巴金肖像画下与丁聪合影

2007年，一又友约会庆祝丁聪沈峻金婚

2009年5月下旬，咱们配偶去病房探望他，这是终末一次见丁聪。沈峻说他已昏倒不醒好几天，眼睛也莫得睁开过。咱们交谈时，丁聪忽然睁开眼睛，莫得咱们曩昔纯属的眼神，然而，他的眼角却有一滴泪水流出。一个感动的倏地，令东说念主铭记。

一个东说念主的一世就此翻过。

丁聪先生遐龄九十三岁，2009年5月26日灭一火。今日，沈峻打回电话中对我说：“他生前的遗志，一切节约，不举行告别典礼，骨灰也不要。他常说我方下世上走了一回，很知足作念了一件事，这就是画了一辈子漫画。”

就在这天，沈峻写了一封信，复印后寄给我。她写说念：

小丁老翁：

我推了你一辈子，就像高莽画的那样，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。目前我已不成再往前推你了，只可靠你我方了，但愿你一齐走好。

我给你带上两个孙子给你画的画和一只羊毫、几张纸，我想你会可爱的。

另外，我给你准备了一袋花生、几块巧克力和咖啡，供你路上徐徐享用。巧克力和咖啡王人是真糖的，目前你也无谓费神什么糖尿病了，放开胆子吃吧。

这朵小花是我给你的。有首流行歌曲叫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，这朵小花则代表我的魂。

你不会并立的，那边也有许多好一又友在等着你呢；我也不会并立的，因为这里也有许多你的好一又友和醉心你的读者在陪伴着我。

再说。咱们也会很快碰面的。请一定等着我。

历久历久悲悼着你的“凶”老伴

沈峻

09.5.26

沈峻写给丁聪的终末一封信

丁聪回到了老家枫泾。丁聪雕像落成之日，来自海表里的许多一又友王人来了。雕像前边，是书的雕刻盘算推算。沈峻一直说，丁聪一辈子王人爱书，不错说每次去书店，丁聪王人是买书。

丁聪雕像

丁聪圆寂之后，咱们频繁伴随沈峻与众人约会。我也陪她去黑龙江的亚布力两次。每次去，沈峻王人相配想念丁聪。她不知一次告诉我，在山上，她老是看到蝴蝶在目下飞。蝴蝶飞来，一定是在告诉沈峻，丁聪一直在想念她。

李辉、应红与丁聪、沈峻在丁聪漫画排列馆前合影

2014年12月11日 IOS，沈峻圆寂。2015年晴明，她回到枫泾，这位“家长 ”再与丁聪再见。在天国，配偶不会并立。我想，他们一定会开振作心性聊天，聊各自一世经历的漫长、精彩的故事……